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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耿羽:莫比乌斯环:“鸡娃群”与教育焦虑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国青年研究 Author 耿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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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推介

本期新青年耿羽,男,福建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社会学博士。本文认为,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家长加入“鸡娃”的教育内卷中,而这种教育内卷给个人、家庭和社会带来的种种问题,已经形成了一个教育焦虑循环的“莫比乌斯环”。


莫比乌斯环:“鸡娃群”与教育焦虑

耿羽

原文发表于《中国青年研究》

2021年第11期



摘  要

近年来,“鸡娃”之风由现实蔓延至网络,经过“鸡娃群”等网络媒介推波助澜,又加剧了现实中的“鸡娃”内卷。家长加入“鸡娃群”后,卷入更加激烈的教育竞赛,家长以阶段化、指标化、计量化的教育方式,进行超前教育和全天候的密集型教养,但也遭遇力所不及、预期违背、协调失灵等教育焦虑。家长在“鸡娃群”中陷入“不明确—伪明确—更不明确”的怪圈,情绪也从焦虑变为更加焦虑,家长自身、家庭内部、群内家长之间乃至社会中形成教育焦虑循环的“莫比乌斯环”。



关键词

“鸡娃群”;教育焦虑;

循环;密集型教养;莫比乌斯环




一、引言


大约10年前,随着美国华裔教授蔡美儿撰写的《虎妈战歌》一书被国内引进出版,“虎妈”迅速成为网络热门词语,并衍生“狼爸”等词,虎妈对于子女的高度期待和严格教育方式,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和争议。近几年,又一个和教育孩子相关的词语在网络中高频传播—“鸡娃”。所谓“鸡娃”,即父母打鸡血式地教育和培养孩子,不断地给孩子安排各种课内补习和课外拓展,各种文化课程、艺术课程、体育课程。从“虎妈”到“鸡娃”,是名词向动词的转换,在许多父母看来,虎妈式教育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争论的话题,而是一个该被如何实践的操作,也就是怎样当“虎妈”,怎样去“鸡娃”。同时,当年被看成个别案例的虎妈式教育,现在已成为普遍性的培训子女现象,一开始在北上广深大城市流传,后来席卷至各个中小城市;一开始只在部分有钱有闲有渠道的顶层精英家庭中开展,后来延伸至多数中产阶级家庭,现在更是继续拓展,甚至有“全民鸡娃”的态势。


“鸡娃”理念与实践的不断“出圈”,和网络中数量庞大的微信“鸡娃群”密切相关。现实世界与网络世界彼此交互强化着“鸡娃”教育方式,网络世界反映着现实世界的需求,有现实世界“鸡娃”的“源”才有网络世界“鸡娃群”的“流”,同时网络世界的“鸡娃群”又在不断推波助澜现实世界“鸡娃”的风行。疯狂“鸡娃”、竞赛“鸡娃”、全民“鸡娃”的背后是广大父母深深的教育焦虑,在现实与虚拟的双重夹攻下,家长们负重前行,时感心力交瘁,但又不敢停下脚步唯恐落后。2020年“内卷”一词从学术词汇成为四处谈论的生活词汇,其中就经常应用于子女教育语境。很多家长既感叹内卷之艰辛,又不断加码教育投入。在“鸡娃”过程中,家长们又忙,又累,又焦虑。



二、文献梳理


如何陪伴和教育孩子,是教育学界的一个经典议题。戴安娜·鲍姆林德区别了三类家庭教养方式:权威型教养方式、专断型教养方式、放任型教养方式。根据响应教养方式的高低程度和是否干预孩子的选择,可以将家庭教养方式拓展为:权威型、专断型、放任型、忽视型。权威型教养方式和专断型教养方式都可归类为密集型教养,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以蔡美儿为案例,引出对密集型教养的讨论,即高参与度、高时间密集度、高控制度的孩子教养方式。福斯特·克林纳和吉姆·费将密集型教养形象地比喻为“直升机型”养育,父母随时盘旋在孩子周围,如果随时陪伴还带着过度袒护和四处攻击,“直升机型”家长将升级为“涡轮喷气式攻击机”家长。选择密集型教养的家长,不仅在家严格管控孩子,而且还将触角延伸至孩子的学校生活,不仅管控孩子的学习,还管控孩子的文体活动、兴趣爱好、择友交友,不仅在青少年时期管控孩子,而且还在上大学后管控孩子,甚至孩子读硕士、读博士、毕业寻找工作都要参与其中安排谋划一切。茱莉·李斯寇特-汉姆斯等学者认为,密集型教养很可能导致“过度教养”,父母为孩子做了太多,结果剥夺了孩子发展自我信念的机会。


密集型教养和过度教养不仅会损害孩子的成长,同样也会给家长带来伤害,让家长一直处在焦虑、疲惫和忧郁之中。“教育焦虑”是指参与教育活动的各个主体体验到的不同程度和不同方式的焦虑情绪,依照主体的不同可划分为家长、学生、教师的教育焦虑。近年来,中国家长的“教育焦虑症”已成为一种群体性情绪,快速增多且普遍蔓延。2018年,智课教育联合新浪教育发布了《中国家长教育焦虑指数调查报告》,调查显示,68%的家长对孩子的教育感到“比较焦虑”“非常焦虑”,从婴幼儿时期的启蒙教育到升学考试,再到高考或者出国留学,父母在教育上的焦虑范围从孩子呱呱落地一直绵延至毕业走向社会。从表现形式来看,单家银、胡亚飞和康凯将家长教育焦虑描述为补课费用让家长感觉在经济方面力不从心、频繁接送子女培训和补习让家长感觉在精力方面力不从心、教育知识储备不足让家长感觉在能力方面力不从心;陈华仔和肖维将家长教育焦虑分类为教育落后的恐慌,即家长害怕在某一阶段的教育竞争中落后从而导致又在下一阶段学习或生活继续落后,教育重负的压力即家长承担高额补习费用的经济负担,教育无用的担忧即教育投资与回报的不对称;刁生富和李香玲将家长教育焦虑划分为压迫式教育焦虑、茫然式教育焦虑和想象式教育焦虑,从而产生择校困难症、居家重金租房陪读、剥夺孩子休息时间、强迫孩子进行高强度的学习、报送各种特长班、在孩子成绩不理想时频繁训斥打骂。从原因根源来看,家长教育焦虑的生成与泛滥有家长个人因素,如攀比虚荣心理、抱持过高的教育期望,还有教育机制因素,如教育竞争秩序不良、优质教育资源稀缺、教育资源分配不均,也有社会环境因素,如校外辅导教育的畸形发展,迅速成为新产业链的校外辅导机构恶意利用家长教育焦虑情绪,推动将其发展为教育恐慌情绪。


在分析家长教育焦虑的社会环境因素时,有学者指出,媒体传播塑造的社会舆论信息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网络新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爆发性增长,一些媒体为了吸引流量博人眼球,夸大事实以偏概全,刻意营造和放大教育焦虑。既有一些研究分析了微博、微信公众号等网络媒介的育儿信息发布与育儿情绪,但对于近年出现的微信“鸡娃群”中育儿互动与教育焦虑的研究尚较为欠缺。本文通过对四个“鸡娃群”(某教育网站网友组建的“鸡娃群”A、某公众号网友组建的“鸡娃群”B、某地大致同龄孩子的家长组建的“鸡娃群”C、旨在交流分享网络资料的网友组建的“鸡娃群”D)2020年1月至2021年3月的聊天状况进行参与式观察,阅览并归纳上述“鸡娃群”中家长的交流话语,了解交流话语背后的事件与过程,分析“鸡娃群”如何呈现家长们的教育竞赛,又如何传导和放大家长们的教育焦虑。



三、“鸡娃群”中的教育竞赛白热化


家长加入“鸡娃群”,最直接的感受是迅速身不由己地参与教育“军备竞赛”,“鸡娃群”是直升机育儿和密集型教养的直观展演现场,以至于有的网友无奈地说:“一入‘鸡娃群’深似海,从此佛系是路人。”


1. 级别竞赛:“我家是哪种娃?”


家长加入“鸡娃群”聊天,是有参与门槛的,如果想有效交流,必须先习得并领会“鸡娃群”的若干通行术语,比如:“牛娃”是指成绩很好、表现突出的孩子。“牛娃”又有若干细分,“天牛”是指天赋非常好、无须家长额外培训就成才的孩子,“人工牛”是指通过家长后天培训达到优秀的孩子,“英牛”是指英语天赋特别好的孩子,“奥牛”是指奥数天赋特别好的孩子。“普娃”,也被称为“青娃”,是指天赋一般,需要家长不断用力培训才能有所斩获的孩子。在认识“鸡娃”的总体宗旨之下,“鸡娃”道路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如“家鸡”是指家长主要在家督导培训孩子,“机构鸡”是指家长主要把孩子送到培训机构去接受督导培训,“素鸡”是指家长主要在素质教育项目比如艺术和体育方面督导培训孩子,“荤鸡”是指家长主要在课内应试教育项目比如语数英方面督导培训孩子,“原版鸡”是指家长主要以国外原版书籍来培训孩子,“全职鸡”是指家长辞掉工作全职在家培训孩子。“渣娃”,也被称为“蝌蚪”,是指能力不行、天赋较差的孩子。“牛娃”—“普娃”(“青娃”)—“渣娃”(“蝌蚪”),这是一条鄙视链,也是一条竞赛链,家长加入“鸡娃群”,首先要大致判断自己孩子的段位,确定了大段位还要确定小段位,比如普娃又分能“自鸡”的(能自觉完成任务的)和需要家长用力鸡的,即使是“渣娃”也分“学习渣”和“运动渣”。确定小段位后还要选择“鸡娃”的方式和类型,然后在竞赛链中不断比较“自己家的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由此拉开教育竞赛的序幕。


2. 进度竞赛:“每个成长关键期都不能输”


怎样从渣娃进步为普娃?怎样从普娃逆袭为牛娃?这在“鸡娃群”里是有衡量标准的,家长们在群里会互相分享“鸡娃”的学习进度标准,2岁、3岁要达到什么标准,初中、高中要达到什么标准,如“鸡娃群”A的家长们普遍分享和收藏的一张从托班到大班的“鸡娃”标准(见表1),其中的要求远超教育部发布《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因此有网友戏称,“孩子4岁掌握了1500个英语单词,这在美国足够了,但在海淀远远不够”。除了几岁该做到什么标准,还有各个学科的成长进度表,例如原版英语阅读的进阶标准,甚至玩乐高都有升级进度表。如何跟上进度、如何升级进度是竞赛,而选用哪个进度表,本身更是一场竞赛,因为这意味着家长定的“鸡娃”起跑线在哪里。



3. 打卡竞赛:“每天打完卡才安心”


家长选定了竞赛大纲,然后就是投身于具体的竞赛实践。每日在“鸡娃群”里晒打卡已成为很多家长的生活习惯。以“鸡娃群”B为例,随便一瞥就能看到一行行的家长打卡,如“××姐弟4月19日学习记录:1语言学习,1.1常爸小古文、100名人名言、常爸立体动画、伴鱼绘本;1.2纸书阅读,1.2.1汉语,摩比爱古诗,1.2.2英语,牛津+海尼曼g1,1.3写字,抄写古诗一首,1.4阿卡索外教,2思维训练,天天练数学思维”。更严谨的家长,还会标出打卡日期,如另一位家长贴出的学习记录中就有:“哥哥:呱呱阅读day157,步步牛津树阅读day205,英语地道说day37;妹妹:常爸小古文day207,伴鱼绘本day16,英语地道说day37”。家长晒打卡,首先表明自己每天都参与了育儿竞赛,其次表明自己高标准地按照竞赛大纲进行了育儿实践。每当有家长在群里贴出打卡,都会引起其他家长触动:今天我打卡了吗?今天我“鸡娃”鸡够了吗?


4. 证书竞赛:“考不完的证书”


证书竞赛,是实践竞赛大纲的又一重要体现。每日育儿打卡,只是自身的教育积累,怎么将育儿成绩外化呢?那就必须考证书,证明自己的学习级别。钢琴、舞蹈、围棋等要一级级考,作文和数学也要想方设法参与各种比赛拿名次。“鸡娃群”里的家长经常会讨论哪里开始办比赛了,谁谁家的孩子几岁就拿了钢琴几级,其中有些是家长们讨论非常热烈、参与度非常高的,例如“剑桥英语通用五级考试”,尤其是前三级:英语入门考试(KET)、初级英语考试(PET)、第一英语证书考试(FCE)。很多“鸡娃群”流传的标准是:小学前考过KET的大有人在,三年级完成PET,五六年级、初中完成FCE。对于群里的家长来说,不是考不考的问题,而是怎么抢到考试资格的问题,因为每年报名的家长太多,当天家长都守着电脑抢考位,导致一位难求,比春运车票更难抢。2020年KET和PET报名前一天,“鸡娃群”C里家长已经开始预热讨论,“家里网速不行啊,明天一大早去网吧抢报名”“老母亲一把年纪还要去电竞网吧”;报名当天,“鸡娃群”C里更加热闹,“服了,提早一小时,已经登录不进去了”“完了,刷新一下,就退出来了”“验证码都刷不出来了”“网站挂了”“北京1.2秒抢空,广州1.5秒抢空,南京5秒抢空,苏州5.5秒抢空,上海20秒抢空”。为了能报上名,家长们开始曲线救国,“有的机构培训帮助代报,开价16000元”,或者换地方报名,“很多北京的去河北报名了”“包邮区和广州的来福建报名了”“福州报不上,报泉州试试看”。剑桥英语本来只是少数名校的选拔内容,经过一传十、十传百的气氛渲染,越来越多的家长不管用不用得上都跃跃欲试,KET的词汇量与初中的词汇量相当,PET的词汇量与高中的词汇量相当,但现在“鸡娃群”里不少孩子在幼儿园阶段考过KET,在三年级前考过PET,群里有的小学家长已发出号召:冲F(FCE)!



四、“鸡娃群”中的教育焦虑展演


“鸡娃群”中的交流和叙事模式,一是竞赛,二是吐槽,吐槽中透露的是家长浓厚的教育焦虑情绪。“鸡娃群”里家长的焦虑,主要体现为:吐槽自己累、吐槽孩子笨、吐槽配偶帮不上忙。


1. 力所不及导致的焦虑


家长进入“鸡娃群”,首先引起焦虑的是“别人家的父母”。他们的孩子还在幼儿园,家长就准备好了小学学习资料,孩子还在小学,家长就准备好了中学学习资料,他们在群里说的都是自己看不懂的词汇,Raz、自然拼读、sightwords等,连带孩子玩,都用着自然光、感统协调等词语。而且,别人家的父母简直是全能家长,学历高、工作好、买了顶级学区房、每天给孩子做各种高端营养餐、假期带孩子到处游玩晒美照、参加学校家委会热心帮忙......刚进“鸡娃群”的新手家长,赶快模仿和复制这些全能家长的育儿模式。机械模仿和勉力而行,让家长在精力和经济方面背上沉重负担,身心俱疲的家长忍不住在群里吐槽:“加班回家还要搞娃的数学思维,累啊”“每月工资都是过一手,马上就给辅导班了,今天一对一又交了两万”。


更让家长焦虑的是看了“别人家的孩子”再看自己家的。家长不辞辛劳地在群里学习了各种教育方式,在实践过程中却发现自家孩子总是水土不服。


“鸡娃群”中的“黑话”,除了上述列的,还有几个高频交流词:“不耐鸡”“鸡不出来”。这些词已成为“鸡娃群”的常规词汇,群里交流时都不用打中文,直接打出“BNJ”“JBCL”大家就明白了。在群里时不时可以看到:“为什么这么笨啊,教了三遍都不会”“老母亲受不了了,要做心脏搭桥了”。总之就是“渣娃百战殆,慈母白发生”。


2. 预期违背导致的焦虑


“鸡娃群”里林林总总的教育模式,归根结底两条宗旨是超前教育和全天候密集式教养,也就是不要输在起跑线,不要输在每一天。“鸡不出来”让家长焦虑,而更让家长焦虑的是已经每天拼命抢跑了却引发意料之外的预期违背,“鸡娃”模式难以为继。有的是学习上去了身体不行了,如“鸡娃群”C的家长甲案例,家长甲一直奉行超前抢跑和全天教育,幼儿园起就让儿子从早学到晚,任何细碎的时间都不放过,吃早餐的时候让儿子看原版英语磨耳朵,送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也要背几首古诗,数学、英语、乐器、画画各类辅导班更是报了个遍,孩子总是学习缺乏锻炼,从小体重一直过胖,各种体育活动都不在行,孩子也越发不爱运动,到了小学五年级时,孩子近视达到四五百度。“鸡娃群”D的家长乙案例和家长甲案例类似,只不过家长乙案例更严重,孩子不仅身体,心理也出现问题,到了小学六年级开始不与任何人说话,总把自己关在屋里。


有的是面临学习瓶颈,如“鸡娃群”C的家长丙案例,从大班开始把孩子送到某培训机构学奥数,孩子上课非常认真,笔掉了也不敢捡,唯恐错过题目任何一步的讲解,家长丙也一直坐在班级后面跟着学,回家一起复盘。孩子从奥数班的一级班一直升到了三级班,却再也跟不上了,孩子和家长都非常沮丧,过了很久才认识到奥数是需要数学思维的,之前学了多年学的都是硬背一些解题套路,奥数是需要一定的数学天赋的,并不适合全民普及式的学习。还有的是能力严重不平衡,如“鸡娃群”D的家长丁案例,家长丁崇尚原版英语阅读,按照群里的原版英语阅读进度表一直培训孩子而且是超前培训,孩子小学就早早考了FCE,甚至开始做高考考卷,而且学了英语又开始学德语,家长丁和孩子都一直沉浸在外语成就中,却疏忽了母语汉语学习,直到最近孩子语文多次考60~70分,家长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自己走的并不是早早把孩子送出国的路线却莫名陷入了此类学习模式,头重脚轻积重难返。


3. 协调失灵导致的焦虑


全天候密集式教养,需要家长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很多家长希望不要一人孤军奋战,应该举家配合,协调统筹全家力量来参与教育竞赛。家长经常以“我都付出这么多了,你们还不配合”的逻辑将教育压力传导到其他家庭成员身上,教育压力传导不当,很容易引起家庭关系协调失灵,培训孩子的焦虑和处理家庭矛盾的焦虑缠绕叠加。


家庭关系协调失灵,是“鸡娃群”又一常见的吐槽内容,家人理解不了,只能向群里能共情的“战友”们吐槽。吐槽对象之一是孩子。孩子是家长施加教育压力的直接对象,最容易引起反弹,看似无微不至、事无巨细的全天候陪伴,其实是过度陪伴和低质量陪伴,越是密集式指导,孩子越是烦躁,有时故意以叛逆的方式来抵抗家长的“鸡娃”。家长感到委屈:“我都辞掉工作全职‘鸡娃’了,孩子却一点不能体会我的辛苦。”吐槽对象之二是配偶。由于加入“鸡娃群”的大多数是妈妈,因此吐槽老公不给力成了群聊内容之一。吐槽老公也有各种专属名词,“司机爸”是吐槽程度较轻的,也就是老公不管孩子的具体学习,只是充当司机角色接送孩子往来各类辅导班;“诈尸式老公”的表现就不太行了,他们平时该参与“鸡娃”的时候不出现,出现的时候又经常瞎指挥,打断母亲的“鸡娃”进程;最差的是“云配偶”“丧偶式育儿”,妈妈在群里吐槽这些老公根本不参与“鸡娃”,不理解也不出现。吐槽对象之三是父母公婆,即不能合三代之力共同“鸡娃”。家庭关系协调失灵引起家长焦虑,家长在“鸡娃群”里吐槽,得到群里其他战友的支持和附和吐槽,群里的“云支持”无助于解决具体的家庭矛盾,有时候反而让家长觉得更加委屈和气愤,在现实世界处理家庭关系时更加固执,加剧了原本就紧张的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婆媳关系的裂痕。



五、“鸡娃群”与教育焦虑循环


家长在加入“鸡娃群”一段时间以后挺困惑:本来是去找点资料、请教些问题,怎么问题越交流越多,精神越来越紧张?微信群作为网络媒介,自身的若干属性,会传导、影响、放大现实生活中的教育问题。


1. 参考群体泛化与需求制造


罗伯特·默顿认为,有时从绝对利益的角度来看,某人不应该感到不满,但其经过与同一群体中的其他人比较,产生了相对的不满情绪,由此默顿发展出“参考群体”概念。家长的教育焦虑很多时候不是来源于绝对的教育资源匮乏,而是来自相对比较,来自“比”之后的“学、赶、超”。以前家长们也在比,只不过以前比的参考群体一般来自现实生活中,比如孩子同班的家长、邻居、同事等,彼此有差异但总体来说差异不大。网络时代,信息交流可以轻易打破地域限制,偏安一隅也能迅速了解中心闹市的信息,而微信群相比较公众号、论坛等,更是创造了一个可以密切且即时交流的网络空间。实际远在天边的人,群里近在眼前,四五线小城市的家长也能通过互动了解北上广家长的“鸡娃”模式,最著名的参考群体是身处全国教育最高地的“海淀妈妈”,其模式为学区房—公立好小学—公立好初中—公立好高中—顶级985大学;相对还有住在北京别墅群的“顺义妈妈”,其模式为国际双语幼儿园—国际小学—国际中学或出国—常春藤大学。微信群让育儿参考群体泛化和拓展的同时,正在不断拉高相互比较的“标尺”,你家孩子还在拉腿筋做跳舞预备,别人的同龄孩子已经拿到了几级证书,还有的家长已经晒出了和北舞名师的一对一私教;你家孩子还在报名打乒乓,别人家孩子已经开始练习高尔夫、马术;你家孩子还在接触ABC,别人家孩子已经开始流利阅读原版读物。面对“鸡娃群”里的以前闻所未闻的术语和交流缩写,面对“鸡娃群”里的海量又陌生的学习资料和教育信息,面对“鸡娃群”里的其他家长的“凡尔赛”炫耀,多数家长感到心神不宁焦虑紧张,很难细致甄别“鸡娃群”里展现的教育需求是否符合自己家庭的实际情况,而是立刻投身于对“海淀妈妈”“顺义妈妈”“魔都妈妈”等参考群体的模仿。


“鸡娃群”里家长们发布的各类信息,制造了各类教育需求,催生了不少教育焦虑。家长们个体式的你一言我一语有时是不经意塑造了集体的教育焦虑,而网络中有一类主体则是在刻意制造远高于实际的教育需求,过分抬高教育门槛,鼓吹贩卖教育焦虑,其正是辅导培训机构。辅导培训机构不满足于发布“硬广告”,还希望通过“软广告”的方式获取网络用户与流量,最好以低成本获取高流量,建立“鸡娃群”就是其中一类好方法。辅导培训机构用“鸡娃群”引流,一般通过加群免费获得某某学习资料的诱惑吸引家长,有时提高加群门槛,要求家长转发给几个朋友或是转发至朋友圈,实现裂变式吸纳。现在有的辅导培训机构更加隐蔽,先开通公众号,公众号取名为“帝都×爸”“海淀×妈”,信息备注为带几个娃的父母,这类公众号先经营打造成拟制的家长主体,然后发布微信群号,让读者家长觉得这个微信群是为年龄相仿、育儿情况相似的父母们建造的去利益化的纯交流群。微信群建立后,机构群主不时以“×爸”“×妈”的大号或小号塑造参考群体,编写“鸡娃”故事并引导交流氛围,让家长们共情式认为“这些才是科学的高标准‘鸡娃’方式,我也得跟上”,然后适时推出“鸡娃”故事里涉及的各类课程和资料的贩卖。


2. 参考群体窄化与信息茧房


桑斯坦在论及互联网的信息传播时,曾不无担心地指出,网络一方面带来了信息的开放,另一方面也可能形成“信息窄化”,我们只听我们选择的东西,形成“信息茧房”。网络的社交媒介本就具有同质性,人们倾向于和自己相似的群体建立联系,加入“鸡娃群”的家长,更是都怀着把孩子教得更好此类明确的、一致的目的性,家长浸染在“鸡娃群”中一段时间,每天都大量且密集地接受“鸡娃”信息,会建构出更加坚固的“鸡娃”信息茧房,“鸡娃群”越加越多,“鸡娃”资料越搜集越多,“鸡娃”消息越打听越多。在同质性的网络圈子中,信息复制和情绪感染的倾向都很强,一有风吹草动,尤其是经过关键意见领袖的渲染,群里形成“羊群效应”,家长将快速模仿“头羊”即那几位“鸡娃”活跃人士的行为模式,焦虑的情绪也会通过“头羊”的带动弥漫全群,实现大多数成员同频共振。例如KET和PET报名时,有些家长之前并没有听过此类考试,当地小升初也不比拼此类证书,但看到群里很多人在讨论、在抢报考名额,在气氛带动下也莫名觉得自己孩子应该报,也莫名被到处报不上名的群里信息刺激得异常焦虑和紧张。


“鸡娃”信息茧房的构建,不仅会屏蔽网络世界的其他信息,还会屏蔽现实世界的其他信息,形成“回声室效应”,长期待在“鸡娃群”的封闭世界中,“鸡娃”信息不断重复传播,会让家长形成我的网络圈子就是整个世界的错觉,认为“整个社会都在“鸡娃”,整个社会都在疯狂“鸡娃””,教育焦虑情绪将不断自我强化。而且,“鸡娃群”的回声室效应使家长失去反思性,形成“鸡娃”的路径依赖,面对不切实际的“鸡娃”模式,家长无论如何“鸡娃”都无法达到所谓的标配成长标准,在群里吐槽时其他家长会报以同情式回应,表示支持和鼓励,即使有不赞同的,也会碍于群里的整体气氛成为“沉默的螺旋”,潜水不表态。看到满屏的“鸡娃”赞同之声,家长反思的不是“鸡娃”模式有问题,而是反思自己做得还不够、孩子做得还不够、配偶乃至父母公婆配合得还不够,家长在“鸡娃”道路上愈挫愈勇、愈勇愈挫,结果一直在自己“鸡娃”圈子里打转,始终找不到出路,深深陷入教育焦虑泥潭。


“鸡娃群”具有参考群体泛化和参考群体窄化双重性质,让家长看到了万千世界,又让家长深陷信息孤岛,“鸡娃群”看似开阔了家长的信息面,其实缩窄了家长的信息面,家长的信息接收窄化在“鸡娃群”内,参考群体窄化为“鸡娃群”内的其他家长。


3. 教育焦虑循环的“莫比乌斯环”:

不明确—伪明确—更不明确


所谓“莫比乌斯环”,就是将一条带子的两头反转180度然后连接起来,此时带子能将正反面统一为一个面,形成无限循环往复的几何特征。当前现实社会与网络社会中的教育焦虑,正如莫比乌斯环一般无尽往复不断循环。Freeston等学者提出“无法容忍不确定的程度”概念,并编制了无法忍受不确定性量表(IUS),不确定的容忍程度往往跟人的焦虑密切相关,面对不确定的情况,有些个体容易高估不确定的风险,由此产生焦虑的情绪。马赛厄斯·德普克和法布里奇奥·齐利博蒂讨论了美国父母越来越多选择密集式教养的原因,他们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平等加剧、教育回报率提高以及抚养子女的重要性上升,结果,父母越来越相信他们孩子的成功将取决于教育成就,并采取了直升机式的育儿方式。中国人多资源少的情况要远甚于美国,优质工作资源和优质生活资源分配从相对的角度来说是不平衡和不充分的,而优质工作生活资源又和优质教育资源有一定因果联系,因此,许多家长在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风险社会中,以密集式教养的方式在孩子教育方面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希望通过孩子在教育竞赛中胜出赢得确定的、美好的未来。如果说“教育无用论”是极端一头,那么“教育万能论”就是极端的另一头。现在家长们对教育的效果期望过高,满怀教育焦虑,同时试图四处获取确定的教育胜利模式。尤其是将学习量化,家长才能确认孩子处于令自己满意的教育状态,才能对孩子的教育前景感到安心。网络是家长们获取教育信息的重要途径,近年出现的微信“鸡娃群”更是能够满足家长即时交互信息、快速获取资源的需求,于是大量家长希望通过“鸡娃群”找寻和模仿他人确定的教育胜利模式,通过跟进高水平的整体教育进度、记录每日教育进度、考级、考证,实现孩子学习精确的阶段化、指标化、计量化,由此消解自己的教育焦虑。


但是,孩子的成长是具有自身特征的,是有一定随机性和不确定性的,孩子不是机器人,不可能有一套适合所有人成长的教育秘籍,不可能有一份整齐划一的教育进度表,孩子在哪个领域有天赋、孩子学习一门功课何时由量变产生质变也是不一致的。简单复制他人成长模式,只会生搬硬套、削足适履、揠苗助长。忧心忡忡焦虑忐忑的家长,对如何参与教育竞赛充满迷茫和不确定,他们试图通过“鸡娃群”获得确定的教育模式,缓解自己的教育焦虑和压力。但是,这些看似模式化、数字化、标准化的教育模式是“伪明确”的,并不适合自己孩子,也是违背教育规律的,家长打了鸡血似的操作一番,疲惫不堪还很有可能效果不好甚至与期望完全相反,家长在教育孩子方面陷入“不明确—伪明确—更不明确”怪圈,情绪也从焦虑变为更加焦虑,形成教育焦虑循环的“莫比乌斯环”。在“鸡娃群”的催化下,教育焦虑不仅在家长自身循环,还会由家长传导给孩子、配偶、父母公婆,然后传回给自己,既在家庭内部循环,也会在“鸡娃群”内部的家长之间循环传导,甚至在更大的社会层面循环传导(见图1)。




六、结 论


近年,“鸡娃”之风由现实蔓延至网络,经过网络推波助澜又加剧了现实中的疯狂“鸡娃”。微信“鸡娃群”,是网络中关于家长“鸡娃”最热闹的表演域、竞赛域、传播域。家长们怀揣现实生活中的教育焦虑,希望到孩子学龄相仿、情况类似的微信群里,向别的家长讨教询问一些学习经验,获取一些学习资料,以便消解自己的教育焦虑。但是,微信“鸡娃群”作为即时性互动网络社交媒介,同时具有参考群体泛化和参考群体窄化的效应。“鸡娃群”把“海淀妈妈”“顺义妈妈”“魔都妈妈”等参考群体拉近到群里家长的身边,无端制造了不科学和虚假的教育需求;辅导培训机构更是换上“马甲”混迹于群中,贩卖焦虑鼓吹不合实际的需求。需求被制造后,家长们的教育竞赛标准不断提高,家长期望通过模仿阶段化、指标化、计量化的教育方式,通过超前教育和全天候的密集培训,由快人一步实现高人一等。


“鸡娃群”的信息轰炸,很容易形成封闭的信息茧房,削弱家长们的日常反思性,家长们在群内彼此不断强化“鸡娃”信念和“鸡娃”实践,而且家长照着不合实际的教育模式培养孩子,很容易遭遇水土不服。家长在群里的吐槽得到其他家长的支持和附和,让家长更加执着投身于“鸡娃”,直到在力所不及、预期违背、协调失灵方面积重难返。家长原本希望消解教育焦虑,却陷入了从不明确到更不明确、从焦虑到更焦虑的循环,这种焦虑情绪还传导到了“鸡娃群”其他家长和家人之间,形成更多的焦虑循环。“鸡娃群”里无止境的“剧场效应”,加速了教育“内卷”,拼命“鸡娃”带来的是有量无质的空耗。然而,“鸡娃群”只是放大器和催化剂,解决问题还是要回归现实世界,让家长回归教育初心,回归因材施教的教育规律,回归找寻孩子学习主体性的教育本源。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文章来源:《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11期

图片来源:原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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